第51章(1 / 2)

寡人有疾 随宇而安 3108 字 2个月前

五二

这一回,我没有叫上小路子,而是只身一人去了苏府,敲开了苏家后门。

苏昀书房里的灯似乎总是帝都最后一盏熄灭的,就像案上烛火一点点燃烧着生命,在天亮的时候化为烛泪。

他好像早就料到我会来一样,在灯下等候了许久,暖色的烛光让他的脸色看起来没有那么苍白。

我进屋的时候,他正挑着灯花,发出「啪」的一声,烛火瞬间亮了一下。

他从书案后站了起来,绕过桌子站到我面前,行了半礼。

「其实陛下本不必亲自前来。」他说。

瓷瓶被我紧紧握在掌心,早已捂热。我伸出手,将药瓶放在他的掌心。

「但你却知道,我一定会亲自来。」我望着他温润的眸子,轻声说。

他收起药瓶,淡淡微笑:「陛下是来替微臣送行的。」

我心口一震,别过脸去掩饰自己的狼狈,低声说了两个字:「抱歉。」

他转过身,走到茶几边上,伸手在茶壶上一碰,说:「茶凉了,你等一会,我去给你冲壶热的。」

他说着便出了门去,我坐在椅子上等他,举目四望,目光最后落在屏风上。

那是一幅岁寒三友图,前朝名家手笔,苏昀弱冠之年国师所赠,本是他极珍视的一份礼物,上面却被泼了点点墨迹,墨迹之间被曲折相连,缀以几瓣粉色,寒冬腊月里,忽地添了一枝桃花,三分春色。

那墨迹原是我不小心泼上去的。

那时他教我练字,我抓起毛笔沾满了墨汁,意气风发地挥毫落笔,却不慎将墨汁甩了出去,落在了屏风上。我手足无措,挡在屏风前不敢让苏昀发现,许是慌张得太明显,掩饰得太拙劣,让他一眼瞧出了破绽,他拉开我,看着屏风上的墨迹眉头一皱,我咽了咽口水仰头看他的侧脸,小小声说:「我赔你一幅更好的……」

虽那么说,自己心里也有明白,有些东西不是轻易可以被替代的。

他却也没有多气恼,抬手揉了揉我的发心,低头微笑道:「想赔罪吗?」

我点点头。

他说:「那帮我一个忙。」

所谓的帮忙,也不过是我捧着砚台,看他提笔补救,妙笔生花,将散落的墨点串起,横生一枝春秀,桃花半开,虽有霜寒,已近春暖。

那时我说了什么,自己已然记不清,但苏昀说过的一句话,却让我记到了如今。

他说:「若不是相信终有春暖,又怎么经得住岁寒。」

他说这话时,漆黑的双眸带着温润的笑意。当时年纪小,懵懵懂懂,他说的话,我大多听不懂,便是懂了,也不过自以为是的懂。

我们本就是不同的人,我知道他做了什么,却不能理解他为什么那么做。

苏昀回来的时候,我仍站在屏风前,触摸那朵桃花。

他冲了一杯热茶,说道:「这是祖父送给我的弱冠之礼。」

我收回手,回到他对面坐下,说:「我知道。」

他递了一杯茶给我。

「微臣不能饮酒,就以茶代酒吧。」

「无妨。」热意透过茶杯传来,温暖了我的五指。

空气中有脉脉茶香,他抿了口茶,叹息道:「微臣做天子伴读十年了。」

从我八岁与他结缘,到如今,正是整十年。

「陛下慈悲宽厚,勤政爱民,是万民之福。」

「寡人软弱无能,心胸狭窄,无容人之量,待人苛刻,识人不清,刚愎自用……」

「陛下!」苏昀厉声打断我,我手微颤,几滴茶水溅到手背上。他放柔了声音,说,「陛下心里难过。」

我低头看着杯中氤氲的热气,眼眶酸涩,默然不语。

「人无完人,陛下自有陛下的优点,不宜妄自菲薄。」

「你何必安慰我……」我放下茶杯,垂下眼睑道,「我不过是个庸碌无为的君主,连一个刘绫都能将我们玩弄於鼓掌之中。」

「陛下的时代,才刚要开始。刘绫不过是负隅顽抗,陛下受她牵制,皆因心有不忍。有不忍之心,才能察民间之苦。诸侯王势力清除后,陛下的仁政便可通行四海了。乱世霸道,治世王道,总有一天,百姓会明白陛下的苦心。」

我苦涩笑道:「你果真是在安慰我。」

苏昀微笑着说:「若不是也抱有同样的信仰,易道临怎么会追随陛下?他也相信,陛下会是个明君,受后世敬仰。」

「当明君,太辛苦了……我本就不是那样的良材美质,不如几位父亲,也不如你们……」

「高祖不识字,出身市井,论文论武皆不如萧何、张良、韩信,却成开国之君,民心所向,天命所归,即成王业。」苏昀为我满上茶,「陛下今夜太多忧思。」

「可能是……离别在即。」我怅然一笑,「你要走了。」

「朝中有易道临和裴铮已然足够,易道临有一根宁折不弯的忠骨,是陛下可以信任重用的人,裴铮待陛下一往情深,是陛下可以深爱依赖的人。微臣留在朝中无大作为,不如游历四方,为陛下巡视疆界,宣扬君威。」他望着我的眼睛,微笑说着,字字发自真心,却不知怎的,让我心口一阵悸疼。

「你还会回来吗?」我轻声问。

「会。」他肯定地说,「若有一日,陛下需要微臣效命,微臣定会回来。」

「只有我需要你才会回来吗?」

他淡淡一笑,转头看向屏风,轻声说:「或许也有一天,走着走着,刚好就绕了回来。」

那天夜里,他说过的话我每个字都记得。

他曾说,他喜欢仓央嘉措的一句诗——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然而无奈到了极处,却成就了另一句——第一最好不相欠,如此便可不相念。

仔细数来,我似乎不曾为他做过什么,所谓的喜欢,也只是成了他的负担,到最后我能为他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让他走得毫无负担。

他放过我,我也放过他。

我垂下眼睑,一滴眼泪夺眶而出。我忙狼狈地抬手抆去,假装没有流过泪,他也假装没有看到,只是指着屏风说:「这面屏风,是祖父送给微臣的弱冠之礼,寄托了祖父对微臣的期望,是微臣最珍视的礼物。微臣离开帝都之后,苏家在白衣巷的宅邸便由朝廷收回,只这幅屏风,微臣想留下。」

我声音微哑,说:「这是自然。」

「陛下……」他回过头来,含笑凝视我,「请陛下宽恕微臣僭越。微臣的父亲早年殉国,不久母亲便也抑郁而终,多年来,偌大苏家,只有祖父与微臣相依为命,从未有过玩伴。自当陛下伴读,微臣便始终将陛下当做自己的亲妹妹一般疼爱,明日分别,今日微臣才敢说出心中感情,还望陛下恕罪。」

「妹妹……」我咬着唇,哽咽着笑道,「我……也是一般……将你当做兄长……」

这就是他给我最后的解脱。

焕卿……

他宠溺地望着我,抬手揉了揉我的发心,如小时候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