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缓缓弯下腰,双手握住他手臂,他睫毛一颤,抬眼迎向我目光。
「你知道我会答应,是不是?」我柔声问他,「无论是为公,还是为私。」
苏昀脸色极是苍白,往日灿若星河沉如夜色双眸,在这时只剩下一片白茫茫迷雾,让人看不清前方,看不清未来。
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
我苦笑了一下,心头一片酸涩,彷佛有人紧紧攥着心脏,一阵悸动。我强忍着心疼,和拥抱他冲动,扶起他,然后收回了手。
「焕卿,你这一生,都在为别人而活。」我问他,「可曾后悔?」
他答我:「无从选择。」
如果人生能再来一次,他也只能做这样选择,又谈何后悔?
「师民望太高,苏家已然是一种丰碑,是一种精神,无论师做了什么,寡人都不会讲他问罪,因为那只会寒了天下人心。」
如果有一天,所有人坚守了几辈子真理忽然被推翻,为之努力了几十年信仰被证明虚无,后果会如何?
我需要一种正面信仰,哪怕是假,只要别人都信他是真,那就足够了。
我收下了苏昀提供所有罪证,并提出了我要求:「我要削藩。」
苏昀稽首,缓缓道:「微臣,定当竭尽所能。」
按礼,人去后应停棺七日,然后出葬。
我拟了旨,追师谥号「文忠」,名芳百世,为群臣楷模。
师头七,正是我和裴铮大婚之期,说起来,巧合得委实讽刺。
一夜之间,帝都从白色变成了火红。因红白冲撞,师府只能低调出殡,与皇家婚事相绕而过。
苏昀向我请旨,让我允他缺席婚典,我自然是准了。
「豆豆,为何闷闷不乐?」上方忽地传来一阵爽朗笑声,我猛地抬头看去,惊喜地站起来,笑道:「三爹!」
三爹自树上跳了下来,依旧是一身红如烈焰劲装,剑眉星目,英姿不减当年。
四爹随后落在我身后,轻轻拍了拍我肩膀,我回头看向他,他素来沉默寡言,但不吝眼中温柔。「豆豆瘦了。」他说。
三爹捏了一把我脸颊,不满地说:「好像真瘦了,他们是怎么照顾你?」
我偎依在他胸口撒娇,「三爹,你和四爹怎么现在才来?」
「唐门喜酒一吃完就马不停蹄赶来了。你说嫁就嫁,让我们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幸亏赶上了。」三爹竟还有几分埋怨。
他们一身风尘仆仆,应该是刚刚才回来,这皇宫本就他们两人合力而建,对他们来说,爬墙比走宫门更快,因此也没有人通报一声,他们就直接从枝头跳到我庭院里。
「我算好了日期,二爹说你们不会错过。」
「错过话,你就再结一次。」三爹拍了下我脑袋,哈哈大笑。
四爹把我从他魔掌之下解救出来,「豆豆,裴铮不好吗?你为什么叹气?」
我别开眼,闪烁其词:「没有,他很好……」
三爹眯起眼:「说谎了。」
四爹点点头:「是说谎了。」
「竟然对爹说谎了。」三爹瞪着我,「果然翅膀硬了。我去问她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忙拉住他袖子,说:「三爹,真没事!我只是……婚前恐惧症!」我搬出小路子给借口。
三爹狐疑地回头打量我,「婚前恐惧症,那是什么?」
「就是……」我想了想,说,「就是婚前恐惧。」
「恐惧什么?」他还是疑惑。
「就是因为不知道该恐惧什么所以恐惧。」我绕着说,灵机一动,「就是对未知恐惧。」
三爹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就跟我们江湖中说『逢林莫进』一样,因为林子中可能会有埋伏,而你不知道埋伏是什么。」
我用力点头,觉得三爹悟性太高了。
他一撩下摆,坐了下来,「豆豆别怕,有爹在,什么埋伏都没威胁。」
我感动得湿了眼眶。
「所以,你到底是怕什么?」他还是不懂。
四爹比三爹聪明,他对三爹说:「不用问了,说了你也不懂。」
三爹剑眉一拧,挑着眉看四爹:「你就懂了?」
四爹说:「我也不懂。」三爹脸色稍霁,四爹又说,「你就更不懂了。」
三爹暴跳起来,一甩手就是三根透骨钉,四爹跟他对打了二十年,双方对彼此套路一清二楚,出手也都有分寸,我见他们打得火热,叹了口气,默默转身走了。
我本以为,三爹四爹打一架也就完了,结果晚上三爹跑来跟我说:「我去问裴铮什么叫做婚前恐惧症了。」
我惊恐地看着三爹。
三爹哈哈一笑,然后严肃道:「他也不懂。」我读懂他表情了,他意思是,连裴铮都不懂,他不懂就没什么可耻了。
三爹疑惑地说:「豆豆,为什么你会恐惧,裴铮就不恐惧呢?」
我说:「可能是男人和女人不同。」
三爹不解:「为什么不同,哪里不同?」
我真后悔自己用了小路子那个借口……
三爹继续追问:「豆豆你到底怕什么?怕裴铮武功太高你制不住他?这个没什么好怕,三爹给你致一套专门克制裴铮功夫暗器,让乔四派几个高手保护你,这样够不够?豆豆你不说话难道是不够?难道要废了他功夫?这样不好吧,当初你二爹和母亲花了那么多心血帮他突破第八重内功瓶颈,他有功夫也好保护你是不是?还是你担心他对你不够专一?燕离那里有痴情蛊,听说中了蛊人,一生一世眼里心里都只会有对方一人。豆豆你还不喜欢吗?为什么你们女人都这么麻烦……」
三爹,我觉得你也很烦啊……
我叹了口气,打断他:「你怎么跟裴铮说?」
「我问了一句,『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婚前恐惧症,豆豆很忧郁,她说她得了婚前恐惧症』。」
我咽了咽口水:「他怎么答你?」
他说:「他说不知道。」
「然后呢?」我紧张地问。
「然后我就走了。」
「你就走了?」我失声道。
「是啊,他都不知道了,我还留在那干嘛。」三爹理所当然地说。
我呆呆看了三爹好一会儿,然后长长叹了口气,说:「三爹,我困了,要就寝了。」
三爹拍拍我肩膀说:「好好睡,或许一觉醒来就不恐惧了。」
我觉得三爹头脑简单真是太幸福了,小时候我跟着他行走江湖还能安然无恙,真是皇天庇佑,真龙护身。
我真羡慕母亲,有五个绝世好男人对她一心一意,不过她羡慕我也不一定,因为我有五个爹,疼我也是一心一意。
我刚准备睡下,一心一意疼我四爹就把裴铮抓来了。
我和裴铮大眼瞪小眼,四爹说:「有话就说清楚,说清楚了,就不会恐惧了。」
然后出门去,体贴地把门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