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1 / 2)

寡人有疾 随宇而安 3391 字 2个月前

四一

大婚前几日,依旧由母亲代理朝政,我深居内宫,足不出户,直到南怀王入宫求见。

我与南怀王算不上近亲,一表三千里,因为同为刘姓,仔细说来,我可能要唤他一声表叔,但他自然诚惶诚恐地说担待不起,我也就顺势下了台阶,说赐座。

南怀王已四十岁余,看上去却彷佛仍在而立之年,气质甚是儒雅,丝毫不闻铜臭。这些年来他来帝都次数屈指可数,我对他不算熟悉,也甚少听过他大名,只知道他在民间名声素来不错,仗义疏财,门客三千,兼具贤名与侠名。

「有劳南怀王长途奔波了。」我微笑着说,「寡人在帝都,亦常闻王爷义举。」

南怀王谦恭道:「小王不敢自矜,但求不堕王室威名。」

我呵呵一笑:「如今谁不知,放眼四海,唯有南怀王治下三郡为天下富,王爷治理有方,寡人还须向王爷多多学习。」

南怀王不动声色笑道:「陛下过奖了,小王愧不敢当。三郡连年丰收,皆因皇天庇佑,陛下仁厚,小王不敢居功。」

南怀王每三句话必有一句奉承我,若是平时,我必然听得喜上眉梢,悠然忘我,但如今心里却一片寒意,只怕再笑下去也是冷笑,便岔开了话题,如往年一般互相客套几句,就赏了他些珍宝,让人送他出宫。

当天夜里,南怀王一天行踪就送到了我手中。

这几天,因为裴苏两党相互攻讦,证据确凿,已有部分高官落马,朝局变幻莫测,人人自危,这种时候,百官皆求明哲保身,南怀王却公然邀宴诸公卿,又拜访了师府和丞相府,朝中大臣,无一遗漏。

彷佛他是个真正置身世外人,朝局如何,与他无关。

无政治倾向吗……老狐狸……

我将纸条扔入灯盏之中,看火舌舔上了墨色字。

「陛下……」小路子在门外细声细语地说,「莲姑姑让人送来喜服,请陛下试穿。」

我回过神来,道了声:「进来吧。」

喜服有三色,皇家正红为底色,着以墨黑腰带,灿金丝线滚边绣图,龙凤呈祥,凤翎为裙摆,衣摆曳地,一地生辉。

这喜服自是极好看,只是太沉了,压得人喘不过气。

小路子自案上取过凤冠,问道:「陛下,可要连同凤冠一道试试?」

我扫了一眼,点头道:「也好。」

发髻被拆开,梳顺之后重新挽起,凤冠以纯金为体,镂空雕翎羽,红宝石为凤眸,展翅为流苏,垂於眼前,半遮着脸。

小路子赞叹道:「陛下雍容尊贵,色天香,也只有裴相才配得上陛下。」

我勾了勾唇角,不置可否一笑。

小路子偷偷打量我两眼,低声问道:「陛下是不是有什么不满意?小路子让她们再改过。」

我垂下眼睑,抖了抖衣袖,看着上面精致金丝纹路,笑着说:「我很满意,无需再改了。」

「可是……」小路子皱着眉,一脸纠结地说,「陛下好像不是很开心?」

我斜了他一眼。「那要怎样才算开心?」

小路子被我问得怔了一下,仔细地想了想,烦恼地说:「小路子也不知道,但听说姑娘们嫁人,和陛下不太一样。」

「你又不是姑娘,怎么知道是什么样?」我笑着摇了摇头,坐下来让人撤去我凤冠。想到大婚之日要穿着这十几斤服饰巡游大半个帝都,我顿时觉得头有些疼。

「小路子。」我招来他,「让她们把衣服改得轻薄一点,凤冠也做得轻一点吧。」

小路子瞪大了眼睛道:「这怎么行!这上面宝石已是太少了,再轻一点,也就是还要做小,那怎么能体现出皇家体面!」

体面,体面……

什么都是面子,名声,皇家尊严……

就像这一顶凤冠,缀满了无用而沉重宝石,除了压断脊椎,换来别人艳羡,还有什么意义!

我抓紧了凤冠,只觉得那宝石反射着烛光竟是如此刺眼而锥心,纯金棱角刺入掌心,殷红鲜血顺着金边滑落。

小路子大惊失色,呼道:「陛下,您手流血了!快传太医!」

我甩手将凤冠砸了出去,怒喝道:「闭嘴!」

小路子吓得脸色惨白,宫人哆哆嗦嗦跪了一室。

我咬唇不语,看着角落里凤冠,许久之后,才轻叹一声:「都起来吧……」

我又何苦为难他们。我自以为不幸,但这世上更多是比我活得更加艰难人。

「你们下去吧,寡人想一个人静静。」我疲倦地闭上眼,挥手让她们退下。

小路子拾起凤冠,小心翼翼问道:「陛下,还要改吗?」

我点了点头,说:「改。」

至少在可以任性地方,让我任性一回。

掌心被割出寸长血痕,我随便扯了块白布抆了抆血迹,在手掌上绕了一圈,强迫自己忽略掌心传来刺痛感。

我看着自己手心想,人真是会自欺,好像手心痛了,其他地方就不痛了。

方要就寝,门外忽又传来小路子喊声。

「陛下,不好了,师府传来消息,师快不行了!」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瞪大了眼睛盯着床角,半晌之后才回过神来,沉声道:「摆架!」

我到达师府之时,门口已挂起了白灯笼,内里哭声一片,见我入内,都压低了哭声,哽咽着三呼万岁。

我不曾停留,直入内堂,正迎上苏昀自屋内出来,低垂着双眸,缓缓合上房门。每一个动作都细微而缓慢,彷佛周遭空气也渐渐凝滞。

苏昀抬眼看向我,徐徐拜倒,声音沉重却又空洞。

「苏昀代祖父,谢陛下相送。」

我上前一步,托着他手臂扶起他,缓缓道:「师仙去,丧栋梁,举朝哀悼。」

当天夜里,师死讯便传遍了帝都。

师寿终六十八,为尽忠四十几年,历经四朝,殚精竭力,门生遍布朝野,恩泽惠及南北万姓,师离世,普天同哀。

第二日,帝都白布卖断了货。

各家各户自发张起白布,以示同悲。

师在太学府任教十余年,门生几千人,均上府吊唁。更有无数受其恩惠百姓在野遥拜,痛哭失声。

小路子抹着眼泪说:「我死之时,若能有三两个人为我流泪,那也就值了。」

一个人一辈子价值体现,就在他死后,有多少人为他离去悲伤。

可是有时候,真相与我们所见,并不完全相同,甚至可能是截然相反。

就在师过世那一夜,苏昀带我进了密室。

「在陛下心中,祖父已非清白廉明之臣了,是吗?」苏昀一一点燃了烛火,照亮并不宽敞密室,回头看我时候,漆黑双眼之中,难掩悲恸。

对他话,我只有沉默可以回应。

「陛下没有错怪祖父。」苏昀苦笑着,转头看向摆满了卷宗书架,「若非亲眼所见,我亦不敢相信,百官之楷模,百姓之所寄望祖父,竟也和所有贪官污吏一样,干着假公济私、以权谋利勾当!」

「苏昀,到了这个时候,再说这些又有何用?」我扫了一眼满室卷宗资料,知道这些东西,足以将苏家连根拔起,不只苏家,所有和苏家有牵连,盘根错节整个苏党。

苏昀转过身面对我,直直跪下,双膝磕在地板上,一声闷响在密室里回荡。他弯下腰,朝我三拜,我握紧了拳头承受他三拜,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扶起他,但犹豫间,三响已过。

「苏昀有一事,求陛下成全。」

我沉默地望着他,片刻后才哑着声音说:「你说。」

「所有罪名,苏昀愿代祖父承担,但求陛下保全祖父声名,让他走好。」苏昀垂下眼睑,望着我足尖。窍长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我看不见他眼底神情,却从他声音里听出了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