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2 / 2)

寡人有疾 随宇而安 4313 字 2个月前

我心说,裴铮便是回帝都,也是待嫁而已,早回晚回也没什么差别。但刘绫说这番话之时别有所指,分明是暗刺苏昀,好在他倒也不以为意。刘绫及笄之时便被苏昀拒婚,南怀王与师关系恶化是世人皆知事,她也不屑於多做修饰了。

刘绫又道:「既然我们同路,不如二位依旧随我走水路回去?」

这句话,又把苏昀排斥在外了。

我转头问苏昀道:「苏御史何时回帝都?」

苏昀放下茶杯,向我答道:「也就这一两日。」

刘绫低头饮茶,装作什么都没听到。

这叫我如何接话是好……

好在曹仁广机灵,陪笑道:「既如此,不如几位大人同舟共济了,哈哈,哈哈……」

无人应答……

曹仁广笑容僵在嘴角。

片刻后,刘绫才淡淡道:「苏御史可愿同行?」

苏昀抱拳道:「如此则叨唠了。」

月上柳梢之时,正是鹏来镇夜市开市之时。我换了套长衫,做男子装扮从偏门出去,曹仁广又在巴结裴铮,刘绫作陪,我反正被忽视惯了,想来去哪里他们也不会在意。

「裴学士。」刚要出门,却被苏昀喊住了。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去,苏昀亦换了身白衣,走到我跟前道:「裴学士要出门?不如一起?」

我微仰着头打量了他半晌,方才轻轻点头道:「也可。」

鹏来镇到底不比帝都繁华,但此间夜市也别有一番趣味,我有些心不在焉地边走边看,忽然手臂一紧,被苏昀往旁边一拉,我踉跄了两步,看到有人从我身边跑过,堪堪抆过我手臂。

苏昀低头对我说道:「此处人来人往,走路须留着点神。」

我转头看了一眼扣在我手臂上修长五指,轻轻挣了一下,淡淡道:「多谢苏御史了。」

他眼底瞬间闪过一丝黯然,缓缓收回手,五指微动,慢慢收紧了,垂在身侧。

我双手笼进袖中,暗中握紧了,指甲微微陷进掌心,点点刺痛。

犹记得某年上元节,母亲忙着陪几位爹爹,我换做男儿打扮,偷了母亲令牌自宫门口大摇大摆溜了出去,在师府后门扔小石头,却不小心砸到了那看门恶狗,被恶狗追得爬上了树,哆哆嗦嗦抱着树干,眼泪哗哗地掉,扯着嗓子喊:「焕卿,焕卿,救命啊……」

看门老奴却先来了,老眼昏花,没认出我来,支使着那狗便要扑上来,千钧一发之际,一块肉骨头救了我小命。那肉骨头精准地砸在恶狗头上,恶狗一愣,随即追随着骨头撒开蹄子狂奔。苏昀自暗处快步走来,喝令老奴将恶狗牵走,这才仰头看树上我。

上元节月亮又大又圆,映亮了他含着笑意双眸,盈盈似秋水,清辉微荡。

「下来吧,那狗儿被牵走了。」他柔声哄着,张开了双臂。

上树容易下树难,我掌心已被磨出了血痕,委屈地低头看他,含泪道:「你可得接住我……」

他嘴角微扬,温柔而坚定地说:「信我。」

我眼睛一闭,撒开了手,落进他怀里,听到他在我声音自上方轻轻落下,沉入心湖。「没事了。」

我紧紧抱着他,脸埋在他胸口,劫后余生惊魂未定,让我哭得一塌糊涂。

他帮我清洗包紮了伤口,带着我逛上元节夜市。那时人比现在更多,并肩接踵,我看着两旁杂技表演,各种小吃,目不暇接,险些被疾驰而过马车撞伤,也是他拉了我一把,低头对我说:「留神点,这里人多,你站我右边。」

他牵着我左手,一夜再未放开。

那时,我对他深信不疑,当他是天底下最好苏焕卿。

如果时间永远停在那时,那该多好。

可惜,焕卿,有些人和事,过去了,就很难再回头了。

明月高悬,夜色如水,码头边上只有几艘船静静地浮荡,隐隐有江水被推送着拍打江岸哗哗声。江边有卖夜宵夫妇,还有喝酒吆喝船夫,人不多,三三两两坐了三四桌,与那边夜市喧闹形成鲜明对比。

我挑了张角落桌子坐下,苏昀在我对面落座,温声问道:「饿了吗?想吃点什么?」

「随便。」我也不是很饿,只是走得有些累了。

苏昀招呼来店家,问了几句,点了馄饨面。

我别过脸看着夜幕下江水,月亮映在江面上,被夜风吹出圈圈漪沦。左近桌子船夫喝得半醉,扯着嗓子说话,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

「妈,这日子没法过了!都多少天没活干了!让人喝西北风啊!」「没活干,总好过干活没钱拿。」旁边一人苦笑,「我想过了,总不能耗死在这里,我一个兄弟南下谋生,我打算跟着去,看看有没有活路。」

「那还不如咱们兄弟几个都不干了,买几把刀剑,当水贼去!」「你要早几天说,老子说不定就跟你去了。但昨天水上飞那伙刚被抓了,这阵子风头紧,不敢冒险了。」

「怕个鸟!」那人灌了碗劣酒,红着眼睛说,「再不成,咱们投奔南号去!」

「南号可没那么好进,虽然南怀王待下面人极好,但是招人都只招亲信,还得交一大笔好处费,有那钱,我犯得着愁吗?」

「朝廷不是每年都说拨多少银子下来!银子呢?咱们这运河多久没走过官船了?咱们多久没发过钱了?现在走船,不是南号,就是走海运,这运河简直鱼不生蛋!」我垂下眸,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袖,听到店家说:「客官,您要面来了。」

热腾腾汤面上漂着几根青菜,几粒馄饨,简单清淡。筷子似乎不是很干净,苏昀用热水烫过,又抆干净了,才递给我。

我接过了,拨弄着菜叶,没有胃口。苏昀一样摆放着碗筷,不曾动过。

「其实,翁主算得上良选。容貌出众,出身高贵,南怀王在野势力几乎无人可略其锋芒,当初师府若与南怀王连成一线,今日又何须忌惮裴相?」我用只有两人听得到声音说。

苏昀置於膝上手一动,微微握紧,苦涩道:「非心之所属,不能勉强为之。」

我笑了笑,「看你活得如此为难,我都替你难过。」说着转头望向江面泊船,「人总是要面对这样抉择,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或者选择更有利一方,或者选择伤害最小一方,或许对你来说,远有比南怀王更能带给你利益一方。」

苏昀沉默着,没有回答,但我能感觉到他目光中哀伤,在我面上流连不去。

我说:「崇光新政后,旧派贵族公卿废废,退退,如今宗室里,实力最为雄厚便是南怀王,公卿之中,属苏家累世公卿,四世三公。这两家,应该人人自危着呢。裴铮起於微末,一朝问相,便以摧枯拉朽之势夷平了旧势力,剩下这两座大山,他不可能不动手,不过是早晚问题。而这两座大山,若不能拉拢他,或许也恨不能压得他毫无反抗之力。」

我轻轻叹了口气,「我原是真心希望,苏党能压过裴党,因为我自信有能力削弱苏党,却无自信能铲除裴党。漕银亏空案是个最好契机,背后主使是谁已经不重要了,重要是,一方为了打击,一方为了自保,这场战争必将爆发。当日在师府,你告诉我别院密室证据已被搬空,我并无怀疑,若证据在裴铮手中而他不曾有任何动作,那么亏空案主使者便是他,而所谓证据,也已被他销毁。」

「裴铮怨我对你深信不疑,我机关算尽,却算漏了人心,自己,别人,因为感情,而将自己带入局中……焕卿你做事素来一丝不苟,便是销毁证据也是一样。那密室之中,几排架子整整齐齐,与外间杂乱无章对比鲜明,地上甚至一丝泥土也无。易道临说过,你去别院那日,城郊下过一场大雨,地面泥泞,你若曾到过密室,密室地面上必定会有泥土留下,但是没有……或许是有人清理过了,是谁,为什么?」我抬眼看他,重复问了一遍,「为什么?」

他沉默了许久,垂下眼睑,没有回视我目光。

等不到他答案,我有些失望,却仍是继续说:「架子缝隙里,有纸张烧过灰烬,那些账目资料,根本没有搬出过密室,早已被销毁在密室里,而且有人清理过了现场。你我都知道,会这么做,只有一个人。」

夜风渐渐有些凉了,云蔽月,风灯摇。

「那一日在火场,听你於情急之中唤我相思,我心里很是欢喜,但终觉得冲了太久。我因裴铮之语而怀疑你纵火,心生愧疚,故让易道临查清真相,希望能证明你清白……鸿胪寺人假公济私,滥用权力是事实,但那批劣质烟火,却是你让人暗中掺杂,甚至为了洗脱嫌疑,你牺牲苏党几个人,引易道临往鸿胪寺方向去查,鸿胪寺诸人自知理亏,俯首认罪,这案子便也算了结。我原以为你目标是贺兰,但因贺兰无事,鸿胪寺诸人又已认罪,便也没有多加深究,若非易道临抽丝剥茧追查到底,我又怎知,你真正目标,是离烟火最近一室卷宗。」

「把一片树叶藏在树林之中,是最隐秘做法。贺敬会将证据备份藏於鲜有人查看资料室之中,若非贺兰无心透露贺敬习惯,恐怕谁也想不到。资料室中卷宗资料浩如烟海,你也无法从中搜到,因担心有一日被人翻出,索性一把火烧了不留痕迹。只是你也没有料到,火势蔓延开来,会伤及我。我说,对不对?」

他沉默,在我看来,已经是默认了。

「我不知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但只这三件事……」我苦笑着摇了摇头,「焕卿,人心易冷。」

他肩膀微微一震,双手蓦地握紧。

「其实,我理解你做法,有时候,家族利益确实需要维护,甚至远比忠君爱更加重要,感情又算得上什么……你曾问过我,若有朝一日,裴铮犯了十恶不赦之罪,我可会杀他。今日,我答你这个问题。不只裴铮,普天之下,任何人,我想杀便杀,想留便留,即便师当真窃,只要你苏焕卿对我一心一意,便是全天下人都逼我杀你,我也能冒天下之大不韪留你!」我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望着他,「或许是我强人所难,但殿下之臣与枕边之人毕竟不同,你自己选择了一世为臣,我便成全你。」

我转身离开,强迫自己不要回头。

我学不会委曲求全,在他心里,我永远比不过他家族和名声,他每一次欺骗,都是为了他家族。从他骗我喜欢人是裴笙之时,我就该明白这一点。

但多年陪伴,这份感情怎么可能说断就断……

若没有这些抛不开名与利,若他只是焕卿我只是相思,他不姓苏我不姓刘,我与他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在我关於过去所有美好回忆里都有他,我及笄时候,他会三媒六礼来提亲,迎我过门,从此祸福与共,生死同命,一世缱绻……

我闭上眼睛,心口一阵绞痛,恍惚想起哪一年春天,我们都还小,我伏在他膝上,昏昏欲睡,轻声道:「焕卿,你待我真好,我立你为凤君可好?」

身上传递来淡淡温暖,和煦如三月半春风,带着豆蔻初开芬芳,美好一如梦境。

那应是一场白日里梦,醒来时候,已是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