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童看了我一眼,那侍女也转头来看我,茫然了半晌,终於反应过来,就要拜倒,我忙摆了摆手,低声问:「他真病了?什么病啊?」
侍女手中端着的是空碗,还留着个底,看上去似乎是残留的药汁。
侍女点点头,也轻声回我:「老爷没说,是自己拿的药。」
他跟我五爹学过医术,精通说不上,但好歹知道用药。
我觉得等一下要做的事可能会有些丢人,便让他们都退下,一个人扛着装公文奏章的袋子进了屋。
进门右侧是小书房,左侧是他的床。
「春萝……」床上传来翻身的声音,然后轻轻开口唤了个名字,说话的声音有些低哑,似乎不是装的。
「春萝,倒杯水。」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听声音似乎是从床上坐起了。
春萝应该是方才出去的那个侍女了。我瞟了桌上的杯盏一眼,轻咳一声道:「裴爱卿啊……」
床那边静了片刻,方传来低哑含笑的声音缓缓答道:「草民抱病在身,不能恭迎圣驾,还望陛下恕罪。」
他这草民二字,听得寡人很是别扭。
「裴爱卿啊,这辞官之事是你自己提的,寡人还没批呢!」我微笑着说。
「草民罪不容诛,陛下不怪罪已是皇恩,岂敢再恋战权位?」他笑着说,又轻咳了两声。
我心一揪。「你怎么了?真病了?」
「陛下不信吗?」
我哪里知道他哪句真哪句假,只是这病看上去虽不假,却也太蹊跷了。上次他说病,结果却是因为阿绪的事。
亏得裴笙还故意同我说他害的是相思病,让我没得胡思乱想了一把。
「喂……」我往前挪了一步,想起不能相见,便又停了下来,「你怎么病了?」
「吃错药。」裴铮淡淡笑道。
「啊?」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吃错药?怎么回事?」
裴铮却不答,轻巧转移了话题。「陛下来此,是为了关心草民的身体吗?」
对哦!还有正事!
我边打开袋子边说:「裴爱卿啊,你说要辞官辞不到位啊,兵权你还没交出来呢。虎符在哪里?」
「虎符啊……」他笑了笑,说,「是草民一时疏忽了,在微臣床边,陛下过来拿吗?」
我没想到他交得这么爽快,愣了一下才道:「寡人现在不方便过去,你也不急着交出来。」
「陛下说如何便如何吧。」裴铮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淡淡的好像有些疲倦,我捏着奏章心想,不然算了,明日再议?
「那……你明天病会好吗?」我弱弱问了句。
「陛下这么关心草民,草民真是受宠若惊啊……」裴铮的声音病中微微低哑,笑起来像根羽毛一样在人心头轻挠。「陛下有事不妨直言。」
「其实也没什么事……」他怎么偏偏这时候病了?「就是游寇啊,凉国啊,还有那个……东园郡啊……什么的……」
」陛下……是东泽郡,西园郡。」
我面上一热,忙道:「寡人知道,一时口误罢了。」
他一声轻笑,也不说破了,沉吟片刻又道:「此事我之前便有听说,也早派人查探。东泽郡太守克扣军粮,将公款挪作他用。士兵不忿出走,投入西园郡太守麾下,东泽郡太守因此生恨。两郡之交的界碑因年岁久远早已不可勘,西园郡是否越界尚难定论,重新勘测确有必要。西园郡太守是军功出身,能堪重用,手下兵将极多。游寇滋扰的因由已然查明,是之前天灾得不到赈济的流民落草为寇,战斗力出人意料之强,若只是招安怕难成事,亦须恩威并施。西园郡毗邻该郡,或围或招安,交由西园郡太守即可。这些人若能为朝廷所用,不失为一股助力。」说到这里,他稍缓了一下,又干咳了两声。我听得连连点头,这些事我倒是不大清楚,本来站得太高,看得也就不清晰了。
「你想喝水吗?」我良心发现,问了一句。
「嗯。」他也不客气应了一声。
我倒了杯水,又为难了。那床前本立着面屏风,所以我不用与他面对面,但若要递水给他,难免要打个照面。
「陛下……」他轻叹了一声,竟似看透了我心中所想,「你既进了这个门,守着那些虚礼又有何用?知道你来的,不会信你我没有照面,不知道你来的,更不会知道,那么……你是做给谁看呢?」
他真是病得不轻,往日可不会这么跟我说话。
虽然他说的确实有些道理。
「草民也不敢劳烦陛下端茶送水了,还请陛下回避,草民自行取用。」他说着就要起身,我忙道:「寡人岂是拘泥於虚礼之人,方才不过是觉得水凉了,犹豫着要不要烧壶热水。」
他动作一顿,缓缓笑道:「不必了,清水便可。」
我端着水走到他床前,然后发现自己好像被骗了。这人半倚在床边,哪里有半点要起身的样子?
我把杯子送到他手边,他道了声谢,举杯饮下。
我这才发现他的唇色比平日更淡了三分,面上却有丝异常的绯红。他身上穿着柔软的白色中衣,前襟微开,因在病中,气势也弱了不少,不像平日里那样嚣张跋扈,倒让人我有些心软了。
「还要水吗?」我见他一杯喝完,便又问了句。他轻点了下头,我提起水壶又倒了一杯,他微仰起下颚,喉结因吞咽而上下滑动。
唉……
这个时候,我怎么还能胡思乱想呢?
我收回目光,看向别处。
「多谢陛下了。」他喝过了水,将杯子放在床边桌上。
「举手之劳,呵呵……」我尴尬地笑笑,「裴爱卿为国为民,鞠躬那个尽瘁……」
他淡淡一笑,不说其他,接着方才的奏章又道:「凉国去岁大灾,岁贡不到数纯属正常。如今凉国朝政因夺嫡而混乱,边境有不受约束之民便来侵边,非政治行为,不宜反应过激,以免引来多方猜测,破坏局势平衡。」一口气说了太多话,他又咳了几声,面色略显苍白,也正因此,两颊的绯红更加明显。
「裴铮……」我愣愣看着他,皱眉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他抬眼看我,安静地喘息着,说:「故意什么?」
「故意……这么做,想让我心软,心疼?」我狐疑地看着他。
他眉梢轻轻一挑,凤眸漆黑,薄唇微抿,许久之后方浅笑道:「那我成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