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1 / 2)

妖刀记 默默猴 6398 字 2个月前

第二八二折

青苹之末始於风逐

耗费公孙一族无数才人两百年心力,皓首穷经、焚膏继晷以成的武库,在皇图圣断问世后终於有了名字,名为「破府刀藏」。留招秘卷的刀式,不在威力绝大、对手难敌,而是如碑林般,铭记着「重建无上刀系」这份伟业的最后一里路。

「《皇图圣断刀》从来就不是一部刀法,没法让你从头练起,成就一身艺业。

於刀上少了火候,又或天分差了那么一丁半点,秘卷就是天书一部,看都看不懂,不如草纸实用。」武登庸耸耸肩,又恢复原先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搓手道:

「但要是能看懂,那就是无上瑰宝,一式足堪玩味一世。我族许多高手,毕生不过钻研一二,已是受用无穷,没谁把兼通一百八十八式当目标——说不定有,但这种白痴完全没有认识的必要,就算偶尔听说,也一定要赶快忘掉,省得把屎装进了脑袋。」

(一……一百八十八式!)

「是啊,就是一百八十八名顶尖高手的人生。还只算了落败的那一半。」

武登庸淡道:「金貔朝建立之前,秘卷已录百式,算算第三个百年间,世上也没忒多以刀扬名之人,老祖宗们总算放宽眼界,开始找其他人麻烦,合着是不让武林过上安生日子了。用剑的、用掌的、练气的,乃至於奇门兵刃、枪戟暗青,只消站上了一门的巅峰,算是你倒了八辈子的血楣,有杀错没放过,全成了秘卷内的虎皮标本。」

这过程毋宁十分惨烈,但被这么冷言冷语一消遣,莫名的好笑起来。

耿照不敢真笑出来,转念又觉欷嘘。「这么说来,公孙氏立身的根本,其实是『破府刀藏』。是这座宝库造就了如许高手,才能留下皇图圣断里的勋记。」

老人微露一丝赞许。

「金貔建国后,『破府刀藏』抄了两份,算上原本,共计有仨。京中原典,澹台家夺国后自归新朝所有,当年澹台公明於南陵乱军中自立,大兵尚未北返,便派亲信快马兼程,赶回帝都执夷,除安定民心、接收羽林禁卫,确保有家可回,更为封存武库,避免刀藏被毁,或落入旁人之手。

「第二份封存在北关祖地的,就没这运气了。澹台公明消灭几位公孙藩王时,给一把火烧了个清光,约莫是个玉石俱焚的意思。

「第三份却非抄在纸帛上。金貔朝六任武皇,帝号『冲陵』、名讳上扶下风的那一位颇有先见之明,以失蜡法将刀藏铸於铜简。公孙一族被逐至武登之地时,是叠上人命,一车一车将铜简运出北关的,得以不被冻碎焚毁. 我练的就是这版。」

耿照书读不多,未闻公孙扶风大名,武皇冲陵却是如雷贯耳,常见於各种民间传说,即是颁下「天下刀笔令」那一位。

武皇冲陵在位的时间极长,史册上罕有比肩者,期间历经宫斗、夺权、平叛,权势极盛时又意在武林,企图抑制庞大的江湖派门,晚年复有嫡嗣之乱……这位君王的一生可说高潮迭起,令诸多弹评说书大家爱不释手,「剑斩三龙」、「平定五侯」、「智妃产子」等脍炙人口,谁家孩童都能说上几则。

耿照忽然意识到,武皇冲陵非如《玉螭本纪》中信手伏魔、怒吞日月的神怪角色,而是活生生的人,与眼前的老者血脉相连,或有相似的面孔,乃至同样魁梧的身形。幼时爱听的那些故事,眼下竟变了模样:五侯之战成王败寇,无比惨烈,肯定牺牲了许多无辜的军民百姓;三龙云云绝非实指,许是三位绝顶高手的代称?那么少年冲陵的「智取」之举,未免有卑鄙混赖之嫌;还有青春少艾的绝色智妃,面对垂垂老矣的武皇之疑,不惜剖腹自清——这可是赤裸裸的宫闱丑闻!当初以为皆大欢喜的结局,如今只觉血腥扑面,思之极恐。

「你丫想是不想,瞧瞧那『破府刀藏』啊?」

老人的话猛将他拉回现实。不及缓过心绪,耿照急忙接口:「……想!若能一睹宝藏,晚辈死而无憾!」

「呔!话说忒满不怕闪了舌头?」武登庸冷笑。「殷夫子的事摆在那儿,你现下死了,还不化成一条厉鬼,呜呜呜地纠结不去?」耿照讷讷挠头,还真挤不出半句以驳,只余眼中殷切未去。

那可是「破府刀藏」啊!

此生不求皇图圣断,只想在那座宝库里走一遭,教胸中所疑尽释,云清月朗,再无半点混沌!

「想瞧不?」老人循循善诱。

「……想!」耿照只差没蹬着后腿跳起来。

「我也想。」武登庸满面遗憾,摇头晃脑:「好多年没见啦,满满的都是回忆啊。想我那在夕阳下奔跑的青春——」

(……咦?)

「前辈的意思——」少年冷静下来,无视心碎落地的声响,眼神寂冷,沉着脸问:「是指铜简不在武登国呢,还是不见了?」

「铜简不在武登国。我不知道它在哪儿。」

老汉两手一摊,无辜的模样令人想活活打死他。

「应该说我用那几屋子铜简,换了武登国。不然你以为末帝是心情一好突然决定扛下满朝文武的反对,为了个仅有一身功夫、没替他做过半点事的年轻人,换取还不知在哪儿的忠诚么?下回再有这么好的事,记得叫上我,卖屁股也行啊。」

——所以说「奉刀怀邑」的武功和效忠,不过是后谢而已。

没有刀藏铜简这份丰厚的前金,说不定还见不上末帝之面。

对比老人所失,耿照的失望就显小了,还想着安慰他一下,刻意轻描淡写:

「前辈修为登峰造极,堪比刀藏。有无身外物,料想也是没分别的。」武登庸啧啧有声,乜眼打量:「旭儿你这易容术行啊,能把胖子整成这样,不靠马屁为师都认不出来了,厉害的厉害的。」

耿照干笑挠首,灵机一动,不丁不八挪过话头。

「据闻观海天门有『七言绝式』一说,号称以一招极尽宗门武学之精华。皇图圣断所录,应该也是这样?」

「你倒有见识。」武登庸摆出前辈高人的架子,摇头晃脑:

「不过这样的浓缩提炼,未必适用於所有招数,皇图圣断刀里的一式,有时也会是一路刀法,但须去繁就简,淬炼到最细致精微,存其英华。你想,要是在秘卷里留一招不怎么样,又或罗里罗唆渣滓甚多的烂招,这脸是要下丢几代乃至几十代的,要你你受得了?」

的确是不行。

「那前辈……可曾於秘卷留得刀式?」

「就怕你不问。」武登庸咧嘴一笑,频搓大手,想装客气又扮不了谦虚,别扭得令人汗毛直竖。「小弟呢,这个……嘿嘿……不才啊,只留了区区六式,不是什么能见人的玩意,不多说,不多说。」

耿照点点头。「前辈果然了得。」

「你这礼貌虚文令人很不爽啊!」老人恼火起来:「公孙武登两姓加起来,再摊上金貔朝一百多年的国祚,夯不啷当都快四百年啦,这也才一百八十八式啊,老子一人就留了六式……你给算一算,算一算!」

耿照掰着指头,来来回回算了几遍,慢条斯理道:「真是挺厉害的。」

「你这吞吞吐吐的口气更令人火大啊!有屁快放!」

「我是想以前辈这般造诣,族中的耆老多有不及,要录多少进秘卷,也就是前辈一句话——」

武登庸怒极反笑。「好你个耿小子!这是在说我滥竽充数啊。」

「晚辈怎敢说前辈什么竽什么数的,前辈您怎么说就怎么是。」

「看来不给你点颜色瞧瞧是不行了。」老渔夫捋高袖管,气虎虎道:「这六式你给我瞧好了,看完再跟我说是不是滥竽充数!气死老子!」

「晚辈一定睁眼瞧仔细!」

「让你顶嘴!来来来,给爷爷睁大狗眼——」

「……后来呢?」

晚饭过后,日九摒退左右,说是要送耿照回房歇息。

呼延宗卫也是人精,明白国主与典卫大人有话要说,不让婢仆打扰,日九亲自秉烛,二少并肩行於廊间。

相较午后与师父他老人家有来有往,席上耿照显得无精打采,倒是武登庸意兴遄飞,割鱼劝酒,吃得红光满面,餐毕腆着大肚腩睡觉去了,怎么看都是庆功宴的架势。

「没怎么样。」耿照闷道:「他老人家比划都没比划,转头又说了个故事给我听。今儿啥事没干,净听故事。」

日九「噗哧」一声,见好友乜眸横至,赶紧憋住,摀嘴干咳几声,好言劝慰。

「原来是教我师父给涮了,难怪心里不舒坦。不怪你不怪你,都用上激将法,估计已有挨顿好揍的觉悟,哪知又听了个故事,这份冤哪……欸,不说笑不说笑。

我师父就这样,云遮雾沼,越较真他越想弄你。老实说今儿这样挺不错,我还怕他随便找个借口揍你,当是交差,没想居然同你说了一晌。这不坏,比我想的要好多了。」

耿照抱头赌气似的往横栏一坐,朝空里蹬靴,瓮声瓮气道:「我倒希望前辈揍我一顿。皮肉疼能记事儿,好过空手而回。」日九倚檐柱而坐,一条腿跨上镂花栏杆,抖着尖头微翘的鱼鳞金缕靴,彷佛又回到朱城山时,浑没半分国主的样子。

「你要想,今儿师父他老人家同你说的,是关於他回不去的故乡之事,他从没跟我说过这些。我觉得这一切并非毫无因由。」

耿照无言半晌,讷讷地垂肩放手,看似平复许多,双眼仍盯着靴尖地面,蹙眉喃喃:「你说前辈不待见我,但我对前辈并无不满。只是时间不站在我这边,若前辈於我,无助於对付殷贼,我想先回冷鑪谷或朱雀大宅,多做半分准备也好。

明日若还听故事,我怕会无意间冒犯前辈。」

长孙旭哈哈一笑,揽住他的肩膀。

「放心好了,看在本国主的面上,不会打死你的。」

耿照没好气瞪他一眼,挥肩甩开。

「我没这修养!一会儿打死你先。」

「冒犯便冒犯了,他若勃然大怒,一走了之,也是你俩意气使然。你可以说是命。」日九从栏杆一跃而下,回见挚友微露诧色,怡然道: 「我越研究命数,越发现天机中亦有人谋,往往一念就能扭转干坤,人力说是渺小,未必真那么小。

既走到此间,何妨耐住性子瞧瞧?」

◇◇◇翌日耿照起了个大早,梳洗妥适,行至昨日那处中庭时,武登庸已在檐阴下跷脚乘凉,口中大嚼,熟悉的油脂肉香绕柱盘桓,经久不去。一见少年,老人从身畔油纸包里掷来一物,拍去襟上饼碎,乜眼咂嘴:

「独孤容的坏毛病之一就是抠门,他当皇帝之后,驿馆早饭只余白粥、醋芹、咸豆一类,吃得嘴里能淡出鸟来。嚐嚐这葱肉火烧,越浦城顶一位,没有别个儿。

小心烫嘴。」

耿照待过的流影城、将军府,也算高级公门了,这话却诓不了他。白马朝自孝明帝始,公署确是厉行简约,吏部的预算少得可怜。但日九堂堂国主,接待他的可是礼部,这方面决计不能小气,以免坠了上国颜面,只不知老人何出此言,小心接过火烧,恭谨致谢。

不文居的葱肉火烧无比美味,尤以出炉之际、兀自烫手为佳。耿照手里火烧热气腾腾,一咬开酥脆焦香的外皮,澄黄滚烫的葱油汩溢而出,若非他老马识途,怕以为是从门外摊上买来,而非相隔半城的不文居。

「喝酒不?」武登庸拍拍腰间的黄油葫芦。

耿照摇头。「白日里不喝。」

「巧了,我也不喝。」将葫芦扔来,才拿起一枚火烧咬落,边嚼边吹,吃得稀哩呼噜。「丰水桥头无名老舖的茶心茶,我记得卖茶的老头姓朱,破烂旗招上写着『茶心』那家便是。

「这茶又苦又涩,味道极差,苦到极处虽会回甘,但那时多半你也不在意了。

一枚铜钱一碗,三枚能打满一葫芦,人说是清肝退火、解酒提神,消渴祛热,只差不能壮阳。赶紧喝赶紧喝,吃饱喝足干活儿啦。」

耿照一怔抬头,差点给油黄葫芦砸了脑门。

所幸「蜗角极争」快绝天下,唰唰两声衣影翻扬,少年松开持物之手,接住葫芦,左手匀过火烧继续往嘴里送,只呆怔的表情未变,衬与手举葫芦口嚼火烧的模样,分外好笑。

武登庸嘿嘿两声,皮笑肉不笑的,眯眼哼道:「好嘛,昨儿有人嫌说话无聊,非得活动活动筋骨……您的要求,我们听到了!今儿的安排包君满意。」

长孙旭绝不可能跑去跟师父说自己的小话,看来昨晚两人的交谈,始终都在老人眼皮底下。以武登庸的身份,偷听小辈说话,委实太过掉价,耿照一直相信日九之言,认为他游戏人间的姿态是为了掩饰伤痛、强迫自己走出过往的阴霾所致,此刻深觉老人所为大失高人体面,不禁瞠目结舌。

昨晚细思了挚友所言,好不容易收拾心情,决定再给自己和老人一次机会,好生完成这三日之约,岂料今日尚未开始,又被老人恶劣的行径狠狠打击了一回。

耿照按捺火气咽下火烧,猛灌一通茶心茶,差点给苦成了一团皱脸——更别提一旁爽朗笑出猪叫的老人有多令人恼火——缓过气一抹嘴,咬牙道:「请前辈指教。」

「那便开始啦。」武登庸笑眯眯问:「你想要的,是大还是小呢?」

耿照毫不犹豫地选了「小」。

倒不是怕被武登庸一通暴打才选小,正如昨晚对日九说「皮肉痛能记事」,耿照从不怕疼,更不怕苦,他怕的是「不明白」。他对自己的刀和刀法,始终都不明白。

武登庸欣慰地点头。

「难得客倌不贪哪,好样的好样的。正所谓买一送一,买高送——」

「那个昨天已经截止了。」

「……送低;买低送高,又红又骚!」

「你刚刚问的是大小。」耿照觉得自己的拳头都硬了:「前辈分明是想又说一天的故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