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2 / 2)

珀尔小姐依旧自诩为女英雄,因为那天遇到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据她判断是杀人凶手,於是当机立断地逃开了。她描述说,那些人的衣着颜色很艳。我发现每次她讲故事的时候,都会给主人公的外貌加上各种罪恶的元素。她说这三个人中,有一个很高——如果我们不打断的话,那么在珀尔小姐口中他简直就要长成了巨人;当然,他还有一头黑发——不过渐渐就变成了披头散发,前面盖住额头,后面拖到背上。另一个人又矮又胖——还是个驼背,最后说是一直驼到肩上;他有一头红发——深红,像是胡萝卜色;珀尔小姐说她确信那人斜过眼看了她一眼。至於那个女人,目露凶光,看起来男人气十足,像个悍妇,不过也可能是男扮女装。最后甚至说那女人脸颊上长了胡子,说话声音和走路姿势都与男人无异。

如果说珀尔小姐热衷於向周围的人一遍又一遍地讲述她所经历的被袭击事件,那么有些人对这类经历恐怕就不那么引以为荣了。外科医生霍金斯大夫的家被两个强盗偷袭,强盗躲在门廊暗处,还未等仆人去开门,霍金斯大夫一拉铃,他们就利索地把他的嘴堵上并控制住,然后将家里洗劫一空。珀尔小姐一口咬定就是她看到的那两个男人干的。於是,她当天就去找霍金斯大夫检查牙齿,顺便将事情确认一下,然后回到我们这里来,把听到的事情全都复述给我们——这可是最直接最可靠的信息。我们被这些消息搅得坐立不安,因为这就是昨天晚上刚刚发生的事情。

「唉!」珀尔小姐说着坐下来,像每一个自以为掌握了生命真谛与看透了世事的人一样,他们永远不会轻描淡写地从你面前经过,坐下时一定要发出重重的声响。「唉,玛蒂小姐!男人永远是那样。每一个母亲都希望生下的男儿集智慧与力量於一身——强壮到无人可挡,睿智到无计可欺。如果你留意过,你会发现他们总是有先见之明,尽管在事发之前他们不会透露任何信息或告诫任何人。我父亲就是个男人,我很了解。」

她一个人说了半天,累得快要喘不过气来。我们本该很高兴,终於有机会能插上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更不明白到底是哪个男人得罪了她。所以我们只得配合地摇摇头,轻轻地埋怨一句:「是啊!他们真是令人难以理解。」

「哦,你们只要想想,」她继续说,「我可是冒着一颗牙齿被拔掉的风险去打听消息的(我有一颗牙齿,牙医都盯了好久了,老想给我拔掉,是我一直坚持不能拔才保住它的)。可是,霍金斯大夫居然硬撑男子汉,死不承认那天晚上被抢劫了。」

「没有被抢劫?」大家都惊叫起来。

「你们不是真的相信吧!」珀尔小姐急了,对於我们竟然有些相信别人而不是她显然有些生气,「我知道他肯定是被抢劫了,就像贝蒂说的那样,他不过是觉得不好意思告诉别人罢了。的确啊,在自家被抢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他大概是怕在镇上抬不起头来,所以才极力掩饰。不过他没必要在我面前掩饰,他还说我听到的事情过於夸张了,他不过是上周在院子里不小心丢了一个羊脖子而已,并且很牵强地补了一句,说他相信是被猫叼走了的。我敢肯定,如果我细细追究下去,这事一定与那个男扮女装、谎称孩子受饿来我们家乞讨的爱尔兰人有关。」

於是我们很配合地谴责了一下霍金斯大夫的不坦诚,并批判了以他为代表的男人群体,珀尔小姐才肯作罢。终於,我们又回到珀尔小姐到来之前正在讨论的话题上了。是这样的,尽管现在镇上有些骚动,但我们还是想要寻找一些乐趣。玛蒂小姐接到了福里斯特夫人的邀请,希望像往年一样,请我们在她的结婚纪念日一起聚聚,我们可以在五点钟的时候喝茶,之后再打打牌什么的。福里斯特夫人说,她也知道今年有些不同,她担心现在外面的路不安全。不过她建议,或许有人不介意坐轿子,其他人便可以跟在轿子后面,大家走快一点,跟上轿夫,早点到达郊区就应该比较安全(不,说郊区有点夸张,实际上应该说是离克兰福德镇200码远的居民区,只不过那条小路有些黑暗偏僻)。不用说,珀尔小姐家里也收到了这封邀请信,所以她来得正好,我们可以一起商量一下。我们其实是想谢绝邀请的,但又怕伤了福里斯特夫人的心,如果纪念日里把她自己留在家,大概她又要回想起以往不幸的生活了。玛蒂小姐和珀尔小姐总是在这个日子去拜访她,这个习惯也坚持了许多年。所以她们还是决定前往,尽管路上很黑,但忠於友情更重要。

赴约当晚,玛蒂小姐乘坐轿子,因为她感冒了。在轿门落下之前,她像玩具盒中的小人一样探出头来,恳请轿夫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一定不要丢下轿子就跑,留她一个人在里面被人谋杀。尽管轿夫们都做了保证,她还是一脸紧张,像是要赴战场就义一般。她透过玻璃窗看着我们,摇摇头,表情悲壮。然而我们终究还是安全到达了,只是个个累得气喘吁吁,因为轿夫在黑暗的小路上走得飞快,我估计玛蒂小姐在轿子里面被颠得不行。

福里斯特夫人为我们准备了格外丰盛的茶点,以示对我们冒险来访的感激之情。和以往一样,对於仆人将会送上什么茶点,我们照例装作一无所知,而整晚的活动似乎就是一派和谐地打纸牌。不过,我也不知道怎么开始的,大家找到了一个有趣的话题,便放开了聊起来。当然,话题是关於最近克兰福德抢劫案的事情。

大家走过了那条黑暗而危险的小路,回头再谈时彷佛更有勇气了些。不过同时,我想或许大家是为了证明自己在坦诚方面优於男人(换句话说,其实就是比霍金斯大夫强些),我们开始分享各自害怕的事情和独家应对秘方。我承认自己最怕的是眼睛——那种直勾勾地盯着我的,尤其是比较阴沉的、木讷的脸上闪着的明亮眼睛。如果我在害怕的时候去照镜子,一定会吓得把镜子翻过来,背对着我,不然我怕在镜中看到那双黑暗中发亮的眼睛。看得出来,玛蒂小姐下了很大决心才开口供出最害怕的事情,她说,她还是小女孩时,特别害怕上床时底下会伸出一只手把她的腿抓住。因为她小的时候比现在活泼很多,经常从老远蹦到床上去,姐姐黛博拉对此十分恼火。姐姐向来注重礼仪,认为即使是上床也要优雅地把腿收上去,而不能两条腿一同蹦到床上。姐姐的严格要求给玛蒂小姐留下了阴影,一直到现在。尤其是当珀尔小姐家被强盗光顾后(我们已经对此事深信不疑),玛蒂小姐那种不愉快又回来了。一想到要去检查床下,发现藏着一个人,正凶狠地盯着你,这种感觉真是令人不自在。所以玛蒂小姐想了一些应对的办法——似乎我之前见过她让玛莎去买了小球,就是孩子们玩的那种。她现在每天把球从床下滚一遍,如果能够从床的另一边出来,那就一切安好;如果球没有出来,她就紧紧地攥住拉铃的绳子,并且故意大声地叫约翰或者哈利,装出会有男仆前来帮忙的样子。我们都为玛蒂小姐这个巧妙的方法鼓掌,她满意地住了口,看着福里斯特夫人,彷佛在说,「轮到你了」。

福里斯特夫人用询问的眼光看了一下珀尔小姐,彷佛希望转移话题。她只是说,她向邻近的农庄雇了一个男孩子帮她夜里看家,作为报酬,她向孩子的父母保证每天管孩子的晚饭,并在圣诞节时送他们家一大担煤。刚来时,她把那些必须的职责教给男孩,后来她发现这孩子很机灵,一点就通。於是她将少校(她已故的丈夫)的军刀交给男孩,让他仔细地藏在自己的枕头下,刀刃那侧朝外放置。她相信男孩很聪明,因为当他看到少校的三角帽,便主动要求说,如果允许他戴那顶三角帽,他可以保证随时赶走两个英国人或四个法国人。不过她还是一再叮嘱,晚上如果听到任何声响,必须立刻带刀起床,不能因为戴帽子这类事情磨磨蹭蹭。听到这里,我说,如果让孩子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伤人的话,万一詹妮起来洗漱,或许会被当作法国人捅上一刀呢。福里斯特夫人说,这是不可能发生的。小男孩睡觉很沉,通常必须早上把他摇醒,或是用冷水才能把他叫醒。她有时想,那个可怜的小男孩睡得这么死,一定是因为现在吃的晚饭太丰盛了。因为他以前在家总是半饿着肚子睡觉的,所以她吩咐詹妮晚上多给孩子做点好的。

图片15 不分青红皂白的吩咐

不过还是没有提到福里斯特夫人最害怕的事情,於是我们便催她坦白。她停顿了一下,拨了拨火,剪了翦烛芯,轻声地说道——

「鬼魂。」

她看了看珀尔小姐,目光里带着挑衅,就像是在说,她已经坦白了。珀尔小姐於是反驳道,那些鬼魂什么的都是消化不良、幻影或是错觉造成的,或是看多了法瑞尔博士和希伯特博士的书。玛蒂小姐是宁愿信鬼的,正如我之前所说,她说的那些话都是和福里斯特夫人站在同一边的。福里斯特夫人像是受到了鼓励,於是断然反驳珀尔小姐说,鬼神是属於她信仰的一部分。作为军官少校的遗孀,她当然知道自己害怕什么,不害怕什么。我从未见过福里斯特夫人如此激动,她从来都是温和的,对於多数事情都有一颗包容的心。然而这一晚,我记得,直到热酒被端上来,也没有使珀尔小姐和这位女主人达成一致意见。事实上,在酒劲的驱使下,两人的争论越发激烈了,因为那位小女仆詹妮托着酒盘颤颤巍巍地上酒时,说她曾经亲眼见过鬼,就在不久前的一天晚上,那条黑暗的小路上——正是我们回家时要经过的那条小路。

尽管说起这条小路上有鬼让我心里很不舒服,我还是觉得詹妮的角色很有趣,就好像两位律师在仔细地向她交叉诘问,而她就是一个证人。不过我想詹妮一定是见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那些并不是消化不良能够带来的。比如她说的无头的白衣女郎,珀尔小姐不屑地看着她,而她的女主人却很满意她帮忙证明。詹妮说不仅仅是自己,还有许多人也见到过,这个无头女坐在路边绞着双手,看起来很痛苦的样子。福里斯特夫人带着胜利的神气,时不时看看我们,反正她等会儿只要钻进熟悉的被窝就好,不需要走过那条小路了。

我们穿衣回家的路上,小心翼翼地不去提起詹妮说的故事,因为谁也不知道附近是不是有鬼在看着或有双耳朵在听,或者她的魂会在这条黑暗小路上与哪个可怜的凡人发生联系。因此,即便是珀尔小姐也感觉到了,在这个问题上最好还是不要随便说话,以免惹恼或得罪那个惨兮兮的无头女鬼。至少我猜想是这样,因为大家路上不再像平时那样叽叽喳喳地聊天,而是收紧了衣服埋头走路,像是在参加葬礼。玛蒂小姐把轿子里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轿夫们(或许是因为他们觉得工作快要完成了,又或许是因为在下坡路)走得很欢快,我和珀尔小姐很费力才能跟上他们。珀尔小姐都不敢大喘气,只是小声地说「别离我太远」,不管是不是真的有鬼,她紧紧挽着我的胳膊,甩都甩不开。轿夫们放下轿子,停下脚步,在那条黑暗小道的赫丁利堤岔路口稍作休息时,我们才缓了一口气。珀尔小姐松开我的手臂,抓住其中一个轿夫说——

「你们能不能——能不能从赫丁利堤绕道走——黑暗小路太颠,玛蒂小姐的身体不好。」

而轿中传来一阵令人窒息的声音——

「噢!求你们了,快点走吧!这是怎么了?怎么不走了?请你们再走快一点,我给你们加六便士。请不要在这里停留了。」

「如果你们走赫丁利堤的话,我给你们加一先令。」珀尔小姐说,声音发抖,却还尽力维护着面子。

於是两个轿夫便答应了珀尔小姐,抬起轿子向堤上走去。多亏了珀尔小姐的请求,让玛蒂小姐的身子骨少受了许多颠簸之苦;因为这里都是软软厚厚的淤泥,即使跌下去也不会怎么样,只是不太容易爬起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