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1 / 2)

第二十三章

一张张脸孔从蒙胧中冒出来,停驻良久,又逐渐消失。他们俯首探望,问我问题。他们全都在问问题。我知道我是谁吗?我哪里痛吗?我知道我是谁,而且我全身都痛。我想告诉他们,但是张口说话会痛。我之所以知道,因为不久以前,或许是一年前,或许两年,或许十年,我想和一个脸颊抹胭脂、眼睛晕黑的孩子说话。那个孩子。对,我现在看见他。我们在一辆车子还是什么里面,那孩子和我一起,我想不是莎拉雅开车,因为她从来不会开这么快。我有话要对那孩子说──似乎很重要。但我不记得我要说什么,或为什么很重要。或许我想告诉他别哭了,不会有事的。或许不是。为了某些我想不起来的理由,我想谢谢那孩子。

脸孔。他们全都戴着绿色的帽子。他们在我的视线里潜进潜出。他们快速交谈,用我所不懂的语言。我听到其他人说话的声音,其他噪音,哔哔声和警示声。一直有更多脸孔,俯首探望。我不记得任何一张脸孔,除了那个头发抹凝胶、留克拉克盖博式小胡子的那个,那个帽子上有非洲形状印记的脸。肥皂剧明星老兄。很滑稽。我现在想笑。但笑也会痛。

我昏过去。

※※※

她说她名叫阿伊莎,「和先知的妻子同名。」她渐渐灰白的头发中分,绑成马尾,她的鼻子有个太阳形装饰环。她戴着双焦眼镜,让她的眼睛显得凸出。她也穿绿色,手很柔软。她发现我看着她,绽出微笑,用英文说了些什么。某样东西忽然刺在我的胸侧。

我昏过去。

※※※

一个男人站在我床边。我认识他。他黑黑瘦瘦的,留着一把长胡子。他戴了一顶帽子──这种帽子叫什么呢?帕寇吗?他斜斜戴着,就像某个我现在想不起名字的名人那样。我认识这个人。他几年前开车载我到一个地方去。我认识他。我的嘴巴怪怪的。我听到起泡的声音。

我昏过去。

※※※

我的右肾灼热。那个戴着双焦眼镜,有太阳形鼻环的女人弯腰在我手臂上,插进一根透明的塑胶管。她说那是「钾」。「像蜜蜂叮,哦?」她说。的确是。她叫什么名字?好像和先知有关。我也是几年前就认识她了。她以前把头发绑成马尾。现在头发往后梳,紮成发髻。莎拉雅也梳这样的发型,在我们第一次交谈的时候。那是什么时候?上个星期。

阿伊莎!对了。

我的嘴有些不对劲。就是那样忽然刺进我胸侧的东西。

我昏过去。

※※※

我们在俾路支的苏莱曼山,爸爸与黑熊搏斗。他是我童年的那个爸爸,「飓风先生」,高大魁梧的普什图硬汉,而不是裹在毯子里病弱的那个人,那个脸颊凹陷、眼睛无神的人。他们在一片绿草地上翻滚,人与熊,爸爸的棕色卷发飞扬。黑熊吼叫,也或许是爸爸吼叫。唾沫与鲜血齐飞,熊掌与人手格斗。他们跌到地上,重重一摔,爸爸坐在黑熊胸口,手指插进熊鼻。他抬头看我,我看见了。他就是我。是我与熊搏斗。

我昏过去。

我一直昏过去又醒来。

※※※

有克拉克盖博式小胡子的男人其实是法鲁奇医师。他不是肥皂剧明星,而是耳鼻喉外科医生。虽然我一直以为,他是某部背景在热带小岛的肥皂剧里,名叫阿曼德的演员。

「我在哪里?」我想要说。但我的嘴张不开。我皱起眉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阿曼德微笑起来;他的牙齿洁白眩目。

「还不行,阿米尔。」他说:「快了。等线拆了。」他的英文有浓厚、卷舌的乌尔都腔调。

线?

阿曼德双手抱胸;他的手臂毛茸茸的。戴着黄金婚戒。「你一定很想知道你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事。这很正常,手术后本来就会觉得很迷惑。所以我会把我所知道的告诉你。」

我想问他线的事。手术后?阿伊莎在哪里?我要她对着我微笑,要她柔软的手握着我的手。

阿曼德皱起眉头,稍微有点自夸地挑起一边眉毛。「你现人在帕夏瓦的医院。你在这里两天了。阿米尔,你受了很严重的伤,我应该这么说。我要说,我的朋友,你能活下来真的很幸运。」他说这话的时候,食指前后摇动,像个钟摆。「你的脾脏破裂,很可能──对你来说很幸运──是冲发破裂,因为你的腹腔有初期出血的症状。一般外科的医生已经做紧急的脾脏切除术。如果比较早破裂,你可能出血致死。」他拍拍我手臂,打点滴的那条手臂,微笑。「你还断了七根肋骨。其中一根引起气胸。」

我皱起眉头。想张开嘴,又想起有线。

「也就是刺穿肺了。」阿曼德解释说。他拉起我左侧的一根透明塑胶管。我胸口又一阵刺痛。「我们用肺管封住裂口。」我看到胸部上从绷带中露出的管子,连到一个水柱注满半罐的容器。噗噗的声音从那里发出来。

「你也有很严重的外伤。也就是『伤口』。」

我想告诉他,我知道那个字的意思;我是个作家耶。我想张开嘴,又忘了有线。

「最严重的外伤在上唇。」阿曼德说。「结果把你的上唇一分为二,从正中央直直裂开。但别担心,整型外科的人帮你缝好了,他们觉得你会复原得很好,虽然会有疤痕,但这没法避免。」

「你左眼的眼窝也破裂了,就是眼窝骨,我们也修补好了。下巴的线大约要六个星期才能拆。」阿曼德说:「在那之前只能喝流质的东西和奶昔。你会瘦一些,而且你有一段时间讲话会像《教父》第一集里的艾尔帕西诺。」他笑起来:「但你今天有工作要做。你知道是什么吗?」

我摇摇头。

「你今天的工作是排气。你排气,然后我们就可以开始喂你流质的食物。不放屁,就没得吃。」他又笑起来。

后来,在阿伊莎帮我换点滴管和应我要求升高床头之后,我想着自己的遭遇。脾脏破裂。牙齿断落。肺部刺穿。眼窝变形。我望着停在窗台上吃面包屑的鸽子,不断思索那个叫阿曼德还是法鲁奇医师说的另一段话:「结果把你的上唇一分为二,」他说,「从正中央直直裂开。」从正中央直直裂开。就像兔唇。

※※※

第二天,法里和索拉博来看我。「你今天认得我们是谁了吗?你记得吗?」法里说,半开着玩笑。我点点头。

「赞美阿拉!」他说,高兴地微笑起来。「不会再说有的没的。」

「谢谢你,法里。」我透过被线缝合的下巴说。阿曼德说得没错──我的声音真的像《教父》里的艾尔帕西诺。而且每回舌头一伸进牙齿已被吞下肚的缺牙空洞里,总让我觉得很诧异。「我说真的,谢谢你替我所做的一切。」

他一只手挥着,略微脸红。「不。不值得谢。」他说。我转向索拉博。他穿着一件新外衣,看起来稍大的淡咖啡色棉袍,戴一顶黑色的无边便帽。他低头看着脚,玩着绕在床边的点滴管。

「我们还没有好好互相介绍呢。」我伸出手。「我是阿米尔。」

他看看我的手,又看着我。「你是父亲告诉过我的阿米尔大人吗?」他说。

「是的。」我记起哈山信里写的:我常向法佳娜将和索拉博提起您,提到我们一起长大,在街上玩游戏的往事。您和我以前的恶作剧,常惹得他们大笑。「我也欠你一句谢谢,索拉博将。」我说:「你救了我一命。」

他没说话。我垂下手,因为他没握。「我喜欢你的新衣服。」我喃喃说。

「是我儿子的。」法里说:「他穿不下了。我觉得索拉博穿刚好。」索拉博可以跟着他,他说,直到我们找到地方安顿他。「我们地方不大,但我能怎么办?我不能把他留在街头。况且,我的孩子们也喜欢他。嗯,索拉博?」但那孩子只是低着头,手指缠着点滴管玩。

「我很冒昧地问,」法里有些冲疑地说:「在那幢房子里发生了什么事?你和那个神学士之间是怎么回事?」

「这样说吧,我们两个都是自作自受。」我说。

法里点点头,没再追问。我突然领悟,从我们离开帕夏瓦启程前往阿富汗,到现在的这段期间,我们已成为朋友。「我也想冒昧问一件事。」

「什么事?」

我不想问。因为我怕那个答案。「拉辛汗。」我说。

「他走了。」

我的心猛然一跳。「他……」

「不,只是……离开了。」他交给我一张折起来的纸和一把小钥匙。「我去找他的时候,房东给我这个。他说我们启程隔天拉辛汗就走了。」

「他去哪儿了?」

法里耸耸肩。「房东也不知道。他说拉辛汗留下这封信和钥匙给你,然后就走了。」他看看手表。「我得走了。好啦,索拉博。」

「你能让他留下来一会儿吗?」我说:「晚点再来接他?」我转向索拉博:「你想在我这里待一会儿吗?」

他耸耸肩,没答腔。

「没问题。」法里说:「我会在傍晚来接他。」

※※※

我房里还有另外三个病人,两个较年长的男人,一个腿上打了石膏,一个有哮喘病气喘吁吁;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伙子,动盲肠炎手术。打石膏的那位老人家,目不转睛的盯着我们看,目光从我身上转到坐在凳子上的哈札拉男孩。我病友的家人──穿着鲜艳长罩衫传统服装的老妇人、孩童以及戴无边便帽的男人──在病房里喧哗进出。他们带来炸蔬菜饼、南饼、马铃薯饼和印度焗饭。偶尔,有人只是进病房来晃一圈,就像在法里和索拉博抵达之前走进来的那个高大蓄胡的男人一样。他裹着棕色的毯子。阿伊莎用乌尔都语问他话。他根本没理她,只用眼睛扫视病房。我觉得他瞪着我看了很久,久得超过必要。护士又问他话的时候,他转头离去。

「你好吗?」我问索拉博。他耸耸肩,看着手。

「你饿吗?那边的女士给我一盘印度焗饭,可是我不能吃。」我说。我不知道还可以跟他说什么。「你要吗?」

他摇摇头。

「你想谈谈吗?」

他又摇摇头。

我们就这样坐了一会儿,一句话也没说,我卧坐在床上,背后垫了两个枕头,索拉博坐在床边的一张三脚凳上。我不知怎么睡着了,等我醒来,天光已昏暗,影子拉长,索拉博仍坐在我旁边。他依旧看着自己的手。

那天晚上,法里来接索拉博之后,我打开拉辛汗的信。我一直尽可能放着不去读。信里写道:

阿米尔将

阿拉保佑,收信平安。我祈祷我没让你受到伤害,阿富汗人也没对你太过份。自你启程之后,我时时为你祈祷。

你这些年来始终怀疑我知情,没错,我的确知情。事情发生之后不久,哈山就告诉我了。你做的不对,阿米尔将,但别忘了当年你也只是个小男孩。一个困惑不安的小男孩。你当时对自己太严苛,直到今天仍然如此──在帕夏瓦,我从你的眼里看出来了。但我希望你会留意到:没有良知、没有善念的人是不会痛苦的。我希望你的痛苦能因为这趟阿富汗之行而结束。

阿米尔将,这么多年来我们对你说的谎言,让我很羞愧。在帕夏瓦,你有权利生气。你有权利知道。哈山也是。我知道这样说也於事无补,但当年我们生活的喀布尔是个奇怪的世界,那里有些事情比真相更关系重大。

阿米尔将,我知道在你成长的过程,你父亲对你有多严格。我看到你痛苦,渴求他的关爱,我的心为你淌血。但阿米尔将,你父亲是在两半之间被拉扯的人:你和哈山。他爱你们两个,但他不能以他渴望的方式,公开以父亲的身份爱哈山。所以他把怨气都发泄在你身上──阿米尔,你是社会上认定合法的那一半,代表他所继承的财产与随之而来享有免除罪罚特权的另一半。当他看着你,他看到的是他自己。以及他的罪行。你到现在还很忿怒,我了解,现在期望你能理解也还为时太早。但或许有一天你会了解,你父亲对你严厉,其实也是对自己严厉。阿米尔将,你父亲就像你一样,是个灵魂饱受折磨的人。

我无法向你形容,我听到他过世的消息时,笼罩着我的那种深沉黑暗的悲伤。我爱他,因为他是我的朋友,但也因为他是个好人,甚至是个伟大的人。这就是我希望你了解的,良善,真正的良善,来自你父亲良心的忏悔。有时,我觉得他做的一切,像是喂街上的穷人、盖孤儿院、给需要帮忙的朋友钱,全都是他替自己赎罪的方法。而我相信,只有把罪行化为善行,阿米尔将,才是真正的赎罪。

我知道,真主终将宽恕。祂会宽恕你父亲和我,还有你。我希望你也能这么做,如果可以的话,原谅你父亲。原谅我,如果你愿意的话。但是,最重要的是,原谅你自己。